深井幽途,地底晦暗,沈暮白不知道下头会有什么东西。
她的脚下是狭窄陡峭的梯子,像是看不到尽头,头顶是大肚子工头那张油腻而可怖的脸。
大肚子已经离她所在之处,越来越远。沈暮白晓得自己没有退路了,只好硬着头皮向下去。
她是高高在上的令国长公主,但此刻却沦落到这种境地,屈辱和紧张交织在一起,爬上她的脊背与脸庞。
“喂,那个陆白!快点下去,别磨磨唧唧,你耽误得起吗?!”
大肚子从井口粗声吼道,所谓“权利”的鞭子此时正掌握在他的手中,在看不到的空中挥舞,随时准备抽打任何一个迟疑不前的役夫。
沈暮白屏气凝神,往下攀爬。
木梯早已被岁月和无数双手,磨损殆尽。她掌心的鲜血顺着她的手指流淌,但是痛楚并不会割裂她的意志。
当她终于爬到底部,竟有几盏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。矿井内的空气污浊,夹杂着泥土和不知名的气味,沈暮白只觉得有一只手紧紧攥住了胸口。
“都给我听好了!”
大肚子工头的声音再次响起,他趴在井口上方俯视着众人,这劳什子的鬼地方他可不下去,煞气重!
“拿上工具,开始作业。每日申时会有窝窝和水送下来,挖出金来的才有活路,否则都别想活着出去!”
役夫们愤怒地咒骂着,不是无人反抗,而是强弩之弓怎样反击?已经身处地狱,又如何妄想脱身?
大家像是被洗脑一般,浑浑噩噩的,听着指令,没有魂魄似得游荡在下面。除了此起彼伏的怒喝,也别无他。
包含沈暮白在内的役夫,共十一人,被诱骗、封锁在这深井之中。
大肚子工头将梯子一撤,行路难。再高的功夫都不可能逃得出,这足有三层楼高的矿井!
沈暮白开始扫视着底下的工具,锄镐、铁锹、錾子和锤子、锯子还有一些腐坏的篮筐。在这样深的矿井中,竟连木制滑车和绞盘都无。
她挑了一把趁手的铁锹,为了给自己挖掘和松动矿石及泥土装装样子,实则是收一件防身之物,以备不时之需,沈暮白用手掂量了下其分量。
还好,不重。
这是彻彻底底的黑活儿!是贩卖人口啊!没想到长保县透过粮仓亏空一案,自己引蛇出洞,将这其中烂透的枝枝节节,一并收入囊中。
她现在倒不是担心,自己能在这口随时要窒息的矿井底下,能熬上多久。而是陆宁安能不能尽快赶到,将这些无辜的役夫们救出。
虽在井下,但这夸张的井上裂口,不断地将寒气吹送到下面。这足可以杀人的寒冬深夜,他们没有任何可以抵御冷风的物件,完全要靠个人体力硬撑。
沈暮白不禁有些瑟瑟发抖。
倒是有眼明心巧的役夫,发现了底下还有两层,大家可以去里面过夜,向其他役夫们宣告他的发现。
“下头还有!好像地下有三层!我们往下面去,这样能暖和点。”
役夫们都应声而去,也算得上是雪中送炭的好消息了。这一遭实在失魂落魄,饭也没吃上,众人在这里挨饿受冻,还不知道能活到几时。
跟着大家,沈暮白也往下走去,通往下面两层的路径很是明晰,坡度正好,像是有专人挖掘开凿过的。
这里有坑洞和更多有人生活过的痕迹。包括一些早就坏得彻底的锅碗瓢盆等等,还有烂在地里的人的衣衫。
想来之前被坑蒙拐骗过来的矿工们,应该都是呆在在地下二三层较多。
“大家一起想想办法,我们看来是不可能轻易出去。能挖到金的话,或许能换来活命的机会!我们人多力量大!”
指挥大家到这层的役夫,用言语激励着大家。他看上去没什么岁数,正当壮年。
沈暮白有着半分后悔自己为什么要乔装,但还有着半分庆幸。正因为她的潜伏,才能获得这样深入虎穴的机会。
陈晞有她这种胆识吗?!
她大胆妄言,即使放在令国也没有几个能和自己一样勇猛的男子!
如此境地,役夫们也没有旁的可做的,大家都一声不吭地开始动手。沈暮白也只好咬紧牙关,举起手上拾来的铁锹,艰难地挖掘。
这里已经不止是缺医少药了,环境之恶劣,她也只好潦草地止血。沈暮白的手因为血流不止而疼痛,但她已然感觉不到了,小小伤口何足挂齿?
她只能木然地挥动手中的工具,尝试着松动和挖掘,为大家出一份薄力。
这矿井中的大小石块坚硬如铁,每一次敲击都震得她手臂发麻。
深井的夜晚无比漫长,她将自己的十指张开,只看到双手布满血痕,指甲缝里全是泥土和凝固了的血迹。
陆宁安可是她唯一的希望。他要是机灵点,这时应该搬到救兵了。一切顺利的话,明日就会到了。
但是失去了何蓝的陆宁安,让沈暮白有些放心不下。
莫名其妙的,她惦记上了陈晞。到明日,自己在粮仓失踪就一日有余,他作为皇子,也有营救长公主的义务吧?
要是这种自觉都无,那她必要废了他这徒有虚名的头衔!
饥饿和疲惫让沈暮白昏沉睡去,这里是地下三层,没有刚进来时候的寒冷刺骨。沈暮白蜷缩着身躯,不知多久过去,她都忘记自己是怎么睡着的。
她周围的役夫们也因疲劳沉沉睡去,只有孱弱的呼吸打鼾声在回荡。
父皇说的,只有临危不乱还能吃饱喝足、睡眠深沉的人才能堪大任。
天蒙蒙亮,沈暮白的耳边响起一声凄厉的声嘶力竭,才将她在梦中叫醒。
她方才已经舒服地睡过去,都快忘了自己正处于命悬一线的深井。
“死人了!”
一个役夫惊恐万分,颤颤巍巍地指向他身旁的地方。
沈暮白的心咯噔一下,连忙起身走过去。众人纷纷围拢过来,地上躺着一位役夫,他的脸色和嘴唇灰白,一动不动,身体僵直。
沈暮白大着胆子去探他的鼻息,已然没有生命迹象,她不由地身子一颤,寒意袭来。很明显,这位役夫已经死去多时,死亡时间应该就是昨日下半夜。
十一位役夫,死了一位。
现下只有十人了。
可悲的是,这死去的役夫,因为大家平日都是不怎么攀谈说话的性格,连姓甚名谁都不知……
“这根本就是死路一条!”
一位役夫不住地咒骂道,绝望已经占据了这口深井,弥漫开来。
这样的死亡场景,让沈暮白心惊肉跳。在这个地狱般的矿井中,死亡随时可能降临到每个人的头上,她必须尽快找到脱身的办法。
役夫们都回到了地下一层,向上拼命喊叫,期望有人能听见他们的呼救。
“救命啊!救命啊!“
井口那边,倒是传来了工头那粗哑的声音,因为距离有些远,并不听得太清楚,“谁在鬼嚷嚷?有什么事!”
“有人死了!”
一位役夫大声喊道,扯破喉咙。
大肚子工头都没有往井下瞟上一眼,似乎对这一切司空见惯,他命令道,“那个陆白,你来!把死掉的役夫尸体背上来,重重有赏!”
其他九位役夫们,都盯着沈暮白的脸庞,没有人愿意替代她“担此重任”。
沈暮白的口腔,突然翻涌起一股恶心难忍的感觉,她对死者绝对没有不敬之意,只是……
尽管她不怕鬼,但背起一个朝夕相处的同伴的尸体,这种感觉让她难以承受和消化。
“我来背他。”
沈暮白说话的声音发抖得厉害。
有任何机会能出去,她都要把握。如果她不出去,可能还有更多的无辜人会死在底下!
她脱下外衣给逝者披上,然后蹲下身,一个扎实的马步。在其他几位役夫的帮助下,极其费力地将那具已经冷掉的尸体,结结实实地绑在后背上。
沈暮白喃喃自语,“大哥,冒犯了。我是将您带回地上,还请不要怪罪。”
尸体是要比活人更重的,这般的重量压得她几乎站不稳,她的脚步踉跄。
大肚子工头将木梯放下,沈暮白强忍着,一步一步地向上爬。
她的心跳从未如此激烈,牙关打颤,强逼自己不许想其他的!只是背脊不停地往下沉着,她万分犹豫之下,还是不得不空出一个手,向上托举。
只专注于前头的木梯,她势必要将这位可怜人送回家,落土为安。
汗滴顺着额头流下,混杂着因为吓坏了迸发而出的泪水,一起滑落。
沈暮白感觉自己…
随时就会全盘崩溃了......
总算,她来到了地面,大肚子工头在一旁冷眼看着。她整个人几乎跌倒在地,但不敢让背上的尸体掉下。
“把死掉的放到那里。”
大肚子指着不远处的幄帐,没有感情地说道。仿佛他说的不是活生生的人,而是一块可以削皮烹炒的土豆。
沈暮白眼底的血红快要喷薄而出,但她还是继续背着尸体,走入幄帐。里头阴暗潮湿,各种工具散乱地摆放着,一股子腐臭味。
她将尸体小心放下,十分尊敬。
就在这时,一把镊子从几案上掉下,掷地有声。
沈暮白不可避免地低头,她的视线牢牢地聚集于那把镊子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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