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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百一十八章 沧海一粟


陆温泪意涌上眼眶,竟一时无言。

“云儿。”他轻声唤她,“这一次,我好像真的离鬼门关很近了,可我又想起了一年之约,虽然只有一年,但再活一年,也是很好的。”

“是你。”他淡淡的笑,“是你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。”

“对不起。”她低低道。

她好像只能说出这三个字了。

对不起,我与你立下明日相见的约定,却又失了约。

对不起,我困囿于家仇血恨太久,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了你。

对不起,我来的太晚,醒悟得太晚,才让你疼了这么久。

他抱着她,将头靠在她的颈侧,嗓音很轻,呼出来的气息仍是冰凉的:“如果有来世,你希望遇见我吗?”

他停顿半许,低声喃喃:“一个只会利用你,伤害你,欺骗你的人。”

陆温睁着酸涩的双目,缓缓道:“要……要的。”

他勾出淡淡的笑意:“我时常想,如果我从鹿园逃跑时,做的再干净些,待入了南凉,只要读了书,入了仕,也能遇见你。”

“那时,我堂堂正正的,走到你的面前。”

“如果……那时候,我认出了你。”陆温也道,“我会允请父亲将你留下,那时,你就能陪我一起长大了。”

“说不定,还会随父亲从军,不做文官,像我阿兄一样,做个武将。”

她说完,隐忍了许久的泪珠还是扑簌而下。

他掩唇咳了咳,苍白的面容上浮现病色的红:“病秧子,如何做得武将。”

“怎么不能了。”她低声喃喃,“阿兄,如今不也是个病秧子么?”

雪色纷扬,往事凋零难追。

这一生,他活的并不畅快,从一介乞儿,历经无数,到百官之首,满手血腥,满手罪孽。

现在想想,真正快乐的日子,屈指可数。

他松开了她的手,替她环了马尾,绑上发带:

“回临松去吧,你中了金石之毒,修养三月,本就应该,文稿依旧放在乌明鹤的御案上,不曾撤去。”

“回去吧,你是女学的魁首,本该堂堂正正的入仕。”

“去吧,了结了你的遗憾,驱逐你的梦魇。”

陆温摇了摇头:“女学,可以明年再进,而现在,我只想待在你身边,哪儿也不去。”

他垂下眸,眸光幽涩:“我已经好了,何况,感情不能成为你的拖累,你才十九岁,是那样的年轻,还有很长的未来。”

陆温忖了忖,默然点头,起身披衣。

她回头时,看见他垂着眼,形单影只,整个人沐在血池里,有一种说不清的孤寂。

“谢大人。”

她朝他拱手。

“再会。”

说罢,她寻了一处山涧,将身上的血色粘稠洗去,随身的包袱里还有一件换洗的中衣。

她浸泡血池的时辰不长,沐洗时,竟发现手臂上那块血痂正在缓缓脱落,露出细嫩莹润的新肤。

她心中定了定,下了山。

谢行湛望着冷寒的月发怔,雪狐百无聊赖的露出肚腹,小口啃咬他的指尖。

“死了一回,好像没那么疯了。”

他的笑意温柔,声音轻如莹尘。

雪狐唧唧的叫了两声,从他的掌心里挣出来,往远处的竹屋奔过去,而后叼来两件宽大的衣袍。

是往日幽伯所穿的衣物。

他起身,那些乌紫可怖的血痂簌簌而落,他理了理鬓发,用一截竹束了发,回了幼时的竹屋。

竹屋外爬满了春蔷与藤萝,竹屋内却苒苒升腾起了炊烟,他打开门,架子上的一应厨具、锅灶已经被清洗毕。

旁侧的架子上摆满了瓶瓶罐罐,锅灶上还放了一叠粥米。

他嗅了嗅,大约能猜到是莲子、红豆、银耳、桂圆的味道。

他的脚步很轻,加之陆温精神十分专注,并未所有察觉,直到捧着热腾腾的粥转身,才怔怔啊了一声。

“你好些了吗?”

他点头,接过陆温手里的粥:“已经好了。”

陆温又舀了一碗粥,放在自己面前,然后递勺过去:“吃吧。”

他搅动着碗里的热粥,眉头始终微微蹙着,几度欲言又止。

陆温光瞧着他的神色,就知道他快憋坏了,想说又不敢说,还得自己打破沉默。

陆温笑了笑,向他道:“恐怕,你我都得快些了。”

她眉峰一扬,语气一转:“我走前,去信联系了西屏郡萧风馆的馆长,如今的北弥,盛传一本《雌雄难辨传》”

“虽未点名道姓,但此人甚喜对号入座,风言太盛,又波及到了百姓心中神祗,陛下不得不召你回京,与薛雅之两相对峙。”

“还有……”她顿了顿,垂下眼去,“抱歉,这竹屋内,有数本关于薛灵安的传记,我敬他所推行的政治举措皆为利民,便……翻阅了几卷。”

纵然她早有猜测,只是一直没掌握实证。

如若薛雅之才是燕王的孩子,那么薛灵安的真正的儿子,又该是谁?

而这一切,从天外谷,都得到了答案。

“无妨。”他淡淡道,“我并不脆弱,真相如何,我也不关心。”

陆温又问:“那你愿意对我说吗?”

热粥早已成了冷粥,他搅动着碗里的莲子,只有徐徐清香,丝丝缕缕扑入他的鼻畔。

这一次,她去了莲心。

他抬头:“粥,你做得很好。”

千言万语,永无尽时。

他尝了尝冷粥,眼底一片冷寂。

陆温一怔,神色几经变化,唇齿也蠕动半晌,终也垂下眼睫,归于寂静。

她明白了他的欲言又止,也知晓了,那个为情所困的南北名臣,此刻真正的理解了。

情爱之事,不过渺沧海之一粟。

如今他要遨游天地,抱明月而长终,她只过客,又何必再去做他的枷锁。

长夜未明,陆温便留书一封,先行离去。

她在吉祥村买了一匹马,快马加鞭,日夜不息,只二十日便回了临松。

陆永之事,她还未解决。

月华碎,春雨疏急,春夜将去。

陆温立于梵星楼的亭台,望着几个姑娘庆祝自己入学的酒宴,欢声笑语,明媚如春。

乔荷拥有一双清亮明澈的眼眸,她来得晚,白皙的面颊上还沾染着春夜的风露。

她显然看见了她,那一瞬柔和的面色变得阴沉半许,又旋即绽出一笑,欢欢喜喜的来迎她。

“盛姑娘来了,盛姑娘的病好了么?”

另一个姑娘也上来迎她:“哎哟,盛姐姐可是今年女学的魁首,是有大才的,快快入座。”

“我不姓盛。”陆温抬眸看她,“我姓陆。”

欢声笑语,戛然而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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