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磐抬眸望那人,见那人神色晦暗,那按在车舆的手青筋暴突,骨节发白。
魏王父算无遗漏,而此时咬牙切齿,沉顿阴郁,“早该杀他。”
是了,早该杀他,也一直在杀。
起码晋阳那日,杀赵二易如拾芥。
可因了阿磐,魏王父的箭不曾击中赵二要害,因而赵二大模大样地从魏人眼皮子底下走了。
活生生地溜走了,放虎归山,再杀就难了。
外头骑马的将军们面面相觑,盘马持刀,回过神来就开始骂了,“妈的!”
“他爷爷的!”
“到底叫赵二钻了空子!”
“主君一声令下,末将杀回晋阳!”
马嘶人叫,在这六月底的荒野平地起了一片高高的黄尘。
是了,一直拖,一直拖。
拖到这赵国“大局已定”,拖到公子豹以为坐稳了江山,拖到魏王父的车驾动身启程,就要离开赵地。
从燕国回来的质子不是赵二,难道流放北地的就一定会是赵叙吗?
对千机门而言,换一张脸实在易如拾芥。
拖到现在,绝地反杀,实在是出乎意料,却又轻而易举。
一旁的魏王父脸色冷凝,长眉蹙着,薄唇抿着,暗暗咬牙斥了一声,“不争气的赵豹。”
此时他心里到底是恼恨多一些,还是遗憾更多一些呢?
也许都有。
亲魏的死了,新一轮的恶战必定很快就来。
谢允按辔上前,透过车门能看见他的马背泛着干净的光泽,“主君,怎么办?”
谢韶也赶上前来,“末将愿杀回晋阳,取了赵二首级,为主君报了那一箭之仇!请主君下令!”
“鲁莽,他已是赵王!”
魏王父轻斥一声,抬手将城防图扔了出去,“传命魏武卒日夜奔袭,三日之内,孤要十万大军,压于赵境。”
魏赵之战已是多年,赵国早已师老兵疲,矢尽兵穷。
何况晋阳之乱又是数月,赵国千疮百孔,百废待兴,纵是神明也没有回春之力。
旦要魏国大军压境,赵叙不敢乱来。
外头有将军高声应下,接了布防图便岌岌打马奔走,那飞奔的马蹄在赵地的荒野扬起了一溜高高的沙尘,一路往南,很快就消失不见。
那人命道,“司马敦,赶路。”
司马敦应声打马,继续往前行去,那轱辘辘转着的车轮子在六月底的碎石上压出清脆的声响,也碾出了这荒野独有的青草气。
外头的将军气得捶马,“天杀的赵二!再别落到我谢韶手里!否则,定要剁碎他的人头!”
嗓门太大,把阿砚惊得醒来,小小的孩子鼻头一抽,正要哭出声来,阿磐忙抱紧了,轻声哄拍着,“不怕,不怕......”
阿砚果真不再哭,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睁着,小手一伸,去找他的父亲。
孩子上了腿畔,那人的脸色立时松缓了下来,那宽大的指节扣住稚子的腋窝,由着阿砚在他腿上颤颤巍巍地站。
阿砚还小,如今还不会一个人站。
阿磐轻声说道,“是我擅做主张,乱了阵脚,也乱了大人在晋阳的谋划。大人该怪我,哪怕责骂几句,我心里也会好受一些。”
那人与她说话时,已不是适才冷冽的腔调,“怪什么,因而我说,要往前看。”
是,人不能总活在过去。
不然,早晚得被过去的那些人啊,事啊,纷争啊,矛盾啊,纠葛啊,缠扰得不能安宁,也定要早早地被折腾个半死不活。
那活着,还有个什么趣儿呢?
天高云阔,大道黄沙,马车颠着前行,阿磐与那人一起搀着小小胖胖的阿砚,“总觉得给大人带来许多麻烦,心里愧疚,因此常怀不安。”
那人温声说话,“魏赵迟早有灭国之战,孤不惧与他战场相见。”
是了,谢玄是战神,一夫当关,万夫莫开,不曾吃过败仗。
她该高兴。
然灭国之战也是迟早的事,不是东风压倒西风,便是西风压倒东风,不到最后一刻,谁也说不准鹿死于谁手。
两军对阵有什么可怕的,就怕那特务头子玩阴的。
与斥候的消息前后脚来的,还有赵国的使臣和人马。
使臣一来,魏王父的车驾便被拦在了边关。
将军们咬牙切齿,险些与守关的赵人打起来。
王父没什么急的,大军压境的消息,想必很快就要传至赵国每一处关隘。
只是先前曾拒绝了孝王赵豹的两位公主,如今被武王赵叙强塞了过来。
不止公主,跟在公主车驾后头的,还有十余个赵国美人,红粉粉白艳艳的一排,虽都戴着帷帘,但仍能瞧出个个儿都有不错的身段。
魏王父的车驾不紧不慢地走,竟被她们跟了上来。
赵国边关的风可不小啊,都六月底了,在这广袤的荒野里,还是吹得人凉森森的。
是了,赵国地势高耸,冬冷夏凉,不是一马平川的中山可比。
使臣就在马车前传话,“我王说了,赵国虽改朝换代,然仍愿与魏王父皆为姻亲,永世通好。孝王奉送那二十城,仍旧遵从孝王遗志。”
车门半开,灼灼日光打在了魏王父如冠玉一样的脸上,那脸刀削斧凿,一双凤目摄人心魄。
使臣还道,“打了这许多年,我王是愿意停争止纷,休养生息,史书必定也这般载。但若因了魏王父又叫两国陷于兵祸,只恐......只恐对魏王父名声不好啊.......”
听这话的意思,若不“笑纳”,只怕还要再起战端。
使臣又道,“我王体恤魏王父这一路奔波劳苦,特意奉送赵国美人二十人供王父消遣,还请王父笑纳啊。”
赠送美人,一向是萧延年能干出来的事。
那特务头子素来不要什么脸,一肚子都是坏水,正大光明的手段不多,下作的鬼蜮伎俩,实在是多如牛毛。
日光里的魏王父一笑,如青铜浇筑的骨节于膝头轻叩,“赵二公子倒有孝心。”
王父一开口,硬是把赵叙压下去一个辈分。
细想也妙,世人皆称谢玄“王父”,任凭谁家的王,旦一加上这个“父”字,便被他平白占了好大一个便宜。
念及此处,阿磐不由地掩口轻笑,好在与谢砚隐在暗处,由那一半车门挡着,不必被使臣瞧见。
只垂头抱着谢砚,不去看王父,不为难王父,也不为难自己。王父能做到哪里,便做到哪里,她说了不会苛求,便不会苛求。
不管是东壁的云姜,还是赵国的公主,有也好,没有也好,娶也好,不娶也罢,王父身边不会缺女人,似乎都是早晚的事。
想开了才好。
总归她有怀里的婴孩,这比什么虚无缥缈的情爱来得都要实在。
也许如此。
也许是罢。
使臣脸色一变,张口结舌,“啊,这......”
继而连忙提醒,“王父慎言,是武王,我赵国武王。”
当年韩赵魏三家分晋,闹出了天大的动静,如今赵国半道被中山人偷梁换柱,王室血脉已乱,不知算不算天道好轮回。
魏王父笑,“去问你赵家公主,可愿屈尊做孤东壁的姬妾。”
话音一落,外头的将军们亦是一样放声大笑。
赵国使臣在这笑声里愈发拘谨不安,好一会儿才愕然回话,“啊这……王父不曾娶妻,我赵国公主自然……自然是做东壁的夫人啊!”
那人笑,“孤以亡妻之礼待谢家女,怎么,赵国细作不曾告诉你王?”
阿磐心神一晃,抱住稚子的手兀然抓紧了。
哦,谢家女。
说的是谢磐。
原来那亡妻之礼,果真作数。
使臣灵光一闪,“既是亡妻,那没什么要紧!王父再娶便……”
“吱呀”一声,那人把车门大大推开,露出了暗处的阿磐与谢砚来。
这赵国边关的风悠然吹扑在脸畔,吹起了她鬓边长长的乌发。
魏王父似笑非笑,一字一顿,“看清楚了,人在此处。”
一双凤目,黑白分明,撩人心魂。
使臣闻言抬头朝车舆窥来,眸中惊异之色一闪而逝。
那人问,“认得?”
是,见过。
从前也是在赵国。
她曾随萧延年一同在赵国宅子里小住数日,旁人都叫她“夫人”,就是眼前的人,也是恭恭谨谨地唤过她一声“夫人”的。
使臣慌忙低头,拱手抱拳,“小臣岂有这样的机遇,只是从前见过‘夫人’画像......”
魏王父冷笑一声,“那便带走美人,回去禀了你王。”
赵国使臣木然愣怔在原地,张开的嘴巴良久都不曾阖上。
而谢砚挥着小手,指着远处的山啊,水啊,还有那孤城啊,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,小嘴巴一啾一啾,发出了“要”的音节。
“要!”
“要!”
“要!”
魏王父抱起谢砚,凤目一眯,叫起了车前的赵人,“赵臣。”
使臣慌忙回神,拱手应声,“小臣在,小臣在.......”
抱起谢砚,由着谢砚小手四下挥着,“再问你王,我儿今日所指之地,你王给是不给?”
左右将军哄然大笑,苍啷一声拔出大刀,指向天际,“你王不给,魏武卒必杀你王个片甲不留!”
“杀!”
“杀!”
“杀!”
那凛冽的刀锋在日光下泛着刺目的白光,而赵国使臣骇然瘫倒在地,额间冷汗如瀑,“小臣......小臣.......小臣这......这就去问......”
一旁的人道,“将军们一路追随,十分辛苦,便赐赵国美人与将士们,也算你王做了件善事。”
将军们大笑,胯下的战马连连嘶鸣,躁动不安。
他们一声声高呼着,“主君英明!主君英明!主君英明!”
战马围着赵臣团团打转儿,叫那赵臣抬袖遮面,不敢睁眼。
跟着王父孤军深入赵地,虽不比魏武卒行军打仗,但也必得束身自好,不沾女色。
然跟在王父身边,日夜见帐内欢好,都是二三十岁精壮年纪,谁又没有过春心萌动的时候?
赵女惊得掩面低泣,使臣也一样发着哭腔,“这......这都是我王精挑细选,献与王父的.......”
魏王父轻笑一声,眸光杀机毕现,“孤要干什么,还要与你王商议?”
是,谁叫他是王父。
是战神。
是谢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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